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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出版:《警戒线》杂志社
国内刊号:CN 22-1415/D
国际刊号:ISSN 2095-9893
出版地:吉林省长春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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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在世有没有自由意志呢?如同其他问题一样,答案也取决于怎样定义概念。要是照字面意思,把“自由意志”理解成“由乎自己的意欲志向”,这几乎就不是个问题,因为我们每天都能体验到自己有这样那样的“想要”(will),从低级的好色好货,到高级的求知欲、利他心、创作冲动、信仰意愿等,同时还会努力将它们付诸实施,许多情况下能够“从心所欲”地成功实现,于是志得意满(这时我们会说自己“自由”了);许多情况下则会“违心背欲”地遭遇失败,结果失望沮丧(这时我们会说自己是“不自由”的)。可以说,否定了自由意志,也就等于否定了人的存在。
但奇怪的是,一到了西方哲学那里,这个问题就成了头号难题,争了两千年,现在也没个定论。为什么呢?因为概念界定出现了扭曲,非要认为自由意志与因果必然性不共戴天。在自由意志问题争论中占上风的不兼容论就断言,在决定论的氛围下,自由意志只是个幻觉,不可能真实存在。相对弱势的兼容论则主张,尽管受到了因果链条的束缚,自由意志并不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是还能在随机偶然的夹缝里求生存。这两大阵营携手并肩,走进了哲学上最深的一条死胡同。
细究起来,西方学界在此是把“必然”概念的两层不同意思弄混了。虽然它的核心语义是指“一定如此,不可能不如此”,并且因此与“可能如此,也可能不如此”的“偶然”正相反对,却既可以指认知层面上的“不可避免”(这个原因一定会产生那个结果),又可以指意志层面上的“不可抗拒”(世界潮流浩浩荡荡,谁都阻挡不了)。只有不可抗拒意思上的某一类因果必然才是与自由意志直接对立的,这里按下不表,先来看不可避免意思上的因果必然:它非但不会否定自由意志,相反还是自由意志如影随身的内在特征,能让自由意志也像世界上的其他事物那样,具有可以被我们的理性认知所把握的某种确定性。否则的话,假如自由意志不是与因果必然保持着这样一种两位一体的关系,而是完全不受因果必然的任何规定,它就只能是处于纯粹随机偶然、没有任何原因的绝对不确定状态,变得没法描述、不可理喻了。说破了,西方学界讨论的那个可以和随机偶然画等号的自由意志,正是这样一种神秘莫测的非理性玩意儿;难怪西方哲学家们很理性地琢磨了两千年,还是说不清它是不是真实存在。
澄清了认知层面上因果必然的特定含义,我们就能看出西方学界主张自由意志与因果必然势不两立有多荒唐了:既然人们只有饿了才想吃东西,觉得知识不够了才想认真学习,我们怎么有理由断言,意志自由不在于它能有因有果地“从心所欲”,而在于它是毫无原因、绝对自发的随机偶然呢?一个人再随意任性的意欲志向,不也注定了要嵌入到他的人生经历所包含的种种决定性的因果链条之中吗?譬如,在现实中,有谁会没有缘由地想要从事某个自由的行为呢,无论是去健身馆锻炼、外出旅游看风景,还是在马路上扶老携幼、进寺庙烧香拜佛。哪怕再心血来潮,也总能找出一些前因后果的蛛丝马迹来。
可是,众多西方哲学大师就是不肯承认这些司空见惯的简单事实,非要恪守二元对立的理论架构。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里就举过一个例子——“我现在完全自由地、不受自然原因的必然规定影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想借此证明他所谓“先验自由”的绝对自发。然而,只要我们跳出了他那看似严谨细密的思辨体系,反思一下这个自己做过无数次的日常动作,就会发现我们总是基于“坐久了对健康不利”“刮风了要把窗子关上”这样的因果链条,才会生出“想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意志诉求;假如我们真的不受自然原因的必然规定,连自己都不明所以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倒可能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其实,康德紧接着也承认:“这个事件只是一个先行序列的继续”,但为了突显自由意志作为“绝对第一开端”的自发性,他还是坚持把这根明明已经发生了的先行因果链条说成是“未发生”的。如此一来,他得出下面的结论也就是因果必然意义上不可避免的:“我们本来就连自由的可能性也根本不想证明;因为这也是不会成功的。”的确,考虑到人的理性只能通过揭示因果链条找出事实的真相,要是我们把自由意志的来龙去脉给割断了,断言它根本不是在先行序列的因果链条中产生的,那怎么还能成功地证明自由的可能性呢?毋宁说注定了要失败。难怪康德自己坦率指出:“自由的先验理念”构成了“哲学的真正的绊脚石”。
在这个意义上说,西方学界两千年来争辩的其实是个假问题,因为如同世界上根本不存在虚构出来的金山麒麟、妖魔鬼怪一样,世界上也根本不存在虚构出来的“不受因果必然规定的自由意志”。毕竟,要是连“测不准”的微观粒子都没法完全摆脱因果必然的内在规定,人们的自由意志就更不可能完全摆脱因果必然的内在规定,以随机偶然、无从捉摸的神秘方式在虚无缥缈中存在了。于是,煞有介事地讨论“是否存在不受因果必然规定的自由意志”,就如同讨论“鼹鼠有没有眼睛”一样荒诞。难怪约翰·密尔在《论自由》一开头就宣布:“这篇论文的主题不是所谓意志自由,不是这个与那被误称为哲学必然性的教义不幸相反的东西。”为什么呢?因为人生在世的现实自由与所谓不受因果必然规定的意志自由一点关系也没有,所以在“论(现实)自由”的时候,根本没有必要提及后者。
西方哲学史上最让人纳闷的一件事或许就是,在常识经验已经清晰证明了我们的自由意志、自由行为只能植根于因果必然的链条中,不可能存在完全不受因果必然规定的自由意志的情况下,依然有那么多的西方哲学大师热衷于严肃考察一个子虚乌有的假问题。鉴于此,当我们今天嘲笑中世纪神学家们曾经围绕各种荒诞问题钻牛角尖的时候,似乎有必要反思一下自己,是不是也正在做某些同样足以引发后人嘲笑的无聊事情。所以,现在是我们断然放弃二元对立的僵化架构,直面现实生活的日常实际,努力揭示人们在因果必然链条中真实拥有的自由意志的本来面目的时候了。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